男孩政府、女孩政府：美国青少年的从政训练活动纪实
程映虹 北美新视界2019-12-02
通过鼓励学生参与政治、实践民主来培养爱国主义的情感，这就是美国特色的爱国主义教育。
作者 | 程映虹（授权转载）原载 | 南方周末（文末有链接）
高中男女学生组成议会，选举产生州长、副州长、州务卿和州政府其他主要官员，在议会审议和表决自己拟定的议题，召唤州长和主要官员前来议会述职，回答质询。被选出的这些官员可以前往真正的州政府，紧跟各自的模仿对象一天，如影随形，观察他们如何工作。这些就是美国“男孩政府”和“女孩政府”（Boys State, Girls State）为期四天的活动议程。
每年春天到初夏，美国各州都从高中三年级学生中挑选男女生各一百名，参与这个模拟活动。美国公立高中实行四年制，三年级是关键的一年，压力很大，学生将在这一年通过所有和升大学相关的课程和考试，在夏天和初秋决定上什么样的大学和专业，年底以前（也就是四年级上半学期）向各大学递交申请材料。
美国特拉华州高三学生代表组成模拟“州议会”，在真正的州议会大厅议政。
在这一学期插进这个活动，用意就是要让表现突出的学生在掌握了理论知识以后，对美国政治的运作通过模拟性的参与有切身的了解。美国高中开设“美国政治和美国政府”的必修课程，让学生了解美国政治中共和、代议和联邦制这些关键概念。美国政府的概念包括立法，行政和司法三个分支，但这个活动一般只包括立法和行政部门（重点是立法）。可能因为时间关系，司法部门在这个活动中的地位比较次要。
一
政府雇员使用社交媒体是否要加以限制？
这两百个学生被挑选出来后，分成男女组，先在高中所在地的市或县参与一天的模拟地方政府活动，为参加州一级的活动做准备。因为时间有限，主要是模拟立法和审议提案。就笔者了解的特拉华州的某县来说，今年四月初的一天，这些学生从早上八点在本地政府所在地集中，由县长和其他由选举产生的县政府官员致欢迎词，介绍政府各级机构和功能，然后就进入正题，学生们以议员身份审议由县政府准备的模拟提案和听证案。
当天被审议的首先是有关政府雇员使用社交媒体的提案，提案人是州政府人事主任和州政府雇员事务总管。如果通过，州政府就可以出台相关政策。提案第一部分禁止政府雇员在工作场合使用所有形式的社交媒体，第二部分禁止政府雇员在非工作场合通过社交媒体发起或者参与某些不适当的活动，包括明显会引起法律纠纷的活动，也包括对同事的诋毁、语言骚扰或歧视、披露不公开的信息、对本县形象不利的评论、上传在工作地点未经同意拍摄或录制的音响材料。提案还要求雇员不能对同事违反这些规定的行为知情不报，县政府必须监督社交媒体的使用，破坏这些规定的雇员可以被解雇。
学生议会收到这份提案时，也收到两份同样由县政府代为准备的建议性问题的提纲，学生议员可以参照这些问题提问。可能是考虑到这些学生还没有参加过类似的活动，这是给学生们的一些提示。两份提纲中一份都是对提案有利的问题，另一份都是质疑性的。
特拉华州长卡尼给学生议会谈州政，后坐者为学生州官和议员。
有利于提案的问题包括：县政府雇员工作时间过度使用了社交媒体吗？如果一个雇员因为社交媒体使用不当被告上法庭，县政府会不会受牵连？通过这个提案有利于防止雇员之间利用社交媒体的霸凌吗？如果雇员以在工作时间以外使用社交媒体仍然是为县政府工作为由，提出增加工资的要求怎么办？这个提案有利于维护本县在网络世界的形象吗？如果不对政府雇员使用社交媒体做出一定的限制，怎样才能够防止网络上出现的对本县县政的不当批评？
不利于提案的问题包括：提出此项政策的具体动机是什么？比较年轻的雇员对此会有什么反应？工作时间以外对雇员使用社交媒体的限制和监督是否违反宪法第一修正案？有证据表明雇员在工作时间使用社交媒体吗？社交媒体难道不是和那些习惯并擅长使用此类媒体的人士联络和沟通的唯一最有效方式吗？社交媒体难道不是我们应该追随和驾驭的潮流吗？
这样两份问题设计，已经包含了对提案的褒贬。但它们又都是以问题的形式出现的，没有对提案下断语，只是意在把讨论引向或赞或弹的方向。所以两份提纲下面分别有建议：提这些问题的，投票通过，提那些问题的，投票反对。当然，学生议员们可以参照这些提纲设计并提出自己的问题。这就是议会辩论中的话语策略，学生议员们从中学到如何在议会辩论中通过设计问题把辩论引向有利于自己的政治议程。
二
政府对雇员的衣着可以加以规定吗？
另一份提案是县政府工作时间内对雇员衣着的规定，提案人还是州政府人事主任和州政府雇员事务总管。提案说为了向居民提供更好的服务，州政府应该修改对雇员衣着的既有规定并强制实施，树立积极正面的形象。提案对男女雇员可以穿着的服装（抵制过分随便和暴露的）和形象（头发胡须等等）做了详细规定，提出违反此类规定的审议和处罚程序。如果部门主管拿不准或者搞不定的，送交人事主任和雇员事务总管决定，轻则口头警告，勒令回家更衣梳妆，花费的时间作为停薪留职（可能指扣除半天的薪水？），重则中止雇佣。这样的强制性措施，估计以前的衣着规定中没有。县政府同样为这份提案准备了支持和反对两份问题提纲，反对的一方用词讽刺尖刻，认为这样的规定是无事生非，做表面文章。
州长、副州长和部分学生议员在州议会大厅合影。
三
两个与民生有关的听证
与州政府有关的两个提案讨论之后，是两个与民生有关的听证（当然也都是虚构的案例）。一个是公民史密斯申请在一块目前闲置的土地上建披萨店。这块土地虽然靠近交通干线，但位于居民区内，在土地规划中将来也属于居民区。史密斯的申请涉及改变该处土地的使用性质，牵涉很多技术性的问题。史密斯已经向县土地管理部门提出详细的方案和解释，和有关官员见面讨论了，但县地政部门认为他的申请不符合条件。史密斯把地政部门告上县议会，要求举行听证。
县政府为学生议员提供了史密斯的申诉、县土地部门的拒绝、四张彩色图片（史密斯提交的方案、该地块的位置、四邻和在县政府土地规划中的性质）。另外是三份问题提纲，分别面向涉案的史密斯、县土地规划负责人和其他有关官员。对史密斯的问题除了为什么非要这块地、提议中的餐馆是否符合绿色环保规定、每天营业时间，最后是我们怎么能知道一旦得到这块地，你不会把它高价转让给别人？针对县地政官员的问题包括这个申请是否在税收和就业上有助于本地经济？这样的土地使用是否符合州和县的法规（具体到条文）？1.3英亩土地的规划，如果把停车场考虑进去，是不是有足够的地方？因为这个餐馆而引起的交通流量改变，会不会对周边影响太大？和上面两个议案相比，在这个听证案例上，县政府建议的问题比较中性，没有支持和反对的区别，也没有对结果提出肯定和否定的考虑。
另一个听证也是有关土地使用。一个名叫布朗的居民在一个介于居住区和农业区的地段有一栋住宅，他想把其面积很大的车库改造成摩托车修理行，对外营业。县地政部门不同意，布朗就要求县议会听证。县政府提供的材料包括多张彩色图片和针对业主和县地政官员的问题，和史密斯听证会的内容差不多。听证全部结束后，学生议员参观县911紧急电话服务中心，然后参与最后一个相对轻松愉快的活动：模拟婚礼和颁发结婚证书（结婚证书要由县民政官员颁发，也属法律程序）。
在县政府的参政训练只有一天，全部活动从九点开始，下午两点半结束，非常高效。
四
“学生州政府”
六月下旬，全州高中生代表分男女两批来到州首府，参加为期四天的训练，吃住都在州政府附近的一所学院，费用全免。学生议员首先选举十名左右的州行政官员。美国地方政府官员也和联邦政府一样，有选举的和任命的，一般主要的正职官员都是选举产生，各州大同小异。特拉华州这些官员包括正副州长、大法官、保险事务专员、审计长、财政厅长和首府公安局长、州务卿、司法厅长、检察长等等。为了竞争这些职位，学生议员们要发表竞选演说，然后按照得票数产生这些官员。这些学生州官产生之后，在州务卿的带领下宣誓就任，组成“学生州政府”。
部分学生州官在州务卿的带领下宣誓就任。
学生州政府组成后，成员们有一天时间跟随各自的对应官员，在州政府内部活动，从办公室事务到参加会议和会见各方人员，也阅读文件，总之这些官员做什么，他们都在场。他们可以坐在官员的办公桌后，体验“做官”的感觉并摄影留念。此外，作为活动的内容之一，这些官员会和他们一对一同进午餐，为学生官员进一步了解州政和官员个人创造机会。整个过程中，州官们都对这些学生官完全平等对待，鼓励他们大胆参与。这一天结束后，这些学生官员回到议会，除了涉及各自“官职”的情况下作为“官员”与议员互动外，其他时候则作为议员参加活动。
四天的活动中，学生议员和官员每天从早到晚的日程都排得很紧。每天上午在议会，面对大量的议案，有些是州政府作为参考提出的，很多是真实案例，例如州政府保险部门提出的到2020年实行的降低个人医疗保险保费的议案，也有学生议员自己提出的。为了了解一项议案的内容和背景，或者为了给自己提出的议案做准备，应付提问、质询和辩论，学生议员们要大量阅读材料。每天下午是上课，教师是州政府主要官员，向学生们具体介绍州政府的各部门和工作内容。这样，学生们每天都在议会和政府之间穿梭，切身了解立法和行政机构的操作过程，晚上写学习和工作报告。
四天的议案中，最后一项是有关自闭症的，“议员”全体通过了在公立学校的健康与卫生教育课程中正式列入有关自闭症的内容，帮助患有自闭症的学生与他人正常交流。在历届学生模拟议会的提案中，有一些后来真的受到州议会的重视，进入了议会的审议，最后被采纳。
五
背后的组织者
这样一个大规模的社会政治活动，却并不是政府组织的。尽管各州政府给予支持，但它们却既不是组织者也不是赞助人。特拉华州政府的支持就是包括州长在内的各级官员到场，学生官员作为“影子”进入州政府活动，并允许学生议会在真正的州议会大厅内部举行听证和辩论。那么，谁是组织者和赞助方呢？答案可能出乎意料：是美国的全国性退伍军人组织“美国军团”。很多对美国历史有了解的读者可能知道这个组织。作为一个民间社团，它成立于1919年，宗旨是维护退伍军人权益 （在历史上多次推动美国国会通过帮助退伍军人的法案，例如免费高等教育和改善医疗健康服务），促进爱国主义意识。它在每个州甚至县市都有自己的分部，有自己的全国性基金会。长期以来，在美国社会多元化的政治光谱中，美国军团无疑是偏右和保守的。这里的右和保守都是在美国社会的政治文化语境下相对而言，没有褒贬之意。
美国军团资助和主持“男孩政府”和“女孩政府”，主要目的是帮助青少年通过参与了解美国政府的运作，实践民主制度；其次是帮助他们培养个性、领导才能和协作精神；再次则是在高三学生中鼓励报考军校。学生议会报到和开幕式的那一天，美国主要军校例如西点、空军和海军学院、弗吉尼亚军校等都会到场设立介绍自己学校的摊位。但是，主办方强调学生如果有其他志向，则完全没有必要考虑军校，这不是挑选他们参加这个项目的主要目的。事实上报考军校的也是少数学生，但确实有一些表现突出的学生选择了军校，例如去年的学生州长今年高中毕业就去了美国空军学院。
老兵介绍军服军帽的象征意义。
虽然这个活动的主要内容是实践民主，但开幕和闭幕式上，主办方人员都是老兵，军容整齐出场，爱国主义教育气氛浓厚。令人动容的是为在历次战争中失踪的军人举办的仪式。一位老兵站在讲台上历数自二战以来美军海外行动中的失踪人数，希望他们无论生死最后都要回家。另一位老兵站在一张圆桌前，桌上插着国旗，放着军帽、军服、鲜花、水杯、蜡烛和半个柠檬。当讲台前的老兵一一介绍这些物品的象征意义时，站在桌前的老兵就行个军礼，然后将那个物品高举过头。
通过鼓励学生参与政治、实践民主来培养爱国主义的情感，这就是美国特色的爱国主义教育。
作者程映虹博士是特拉华大学教育及社会科学系教授，网页